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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宁 

许立冬为之工作了六年的那家小型火力发电厂濒临倒闭的时候，他还有三个月就要做爸爸了。妻子童秀和他是同事，也就是说，他们夫妻同时面临失业。厂子几经挣扎还是倒闭了，从此将他们集体推回了家，只负担失业职工的社会养老保险金。

许立冬没有表现得像其他职工那么愤怒和绝望，不是他不想，是不敢。妻子那个状况，他得想办法哄她高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轻松说着从头再来的话。离开家，便急急奔往民政局，申请领取最低生活保障。

许立冬骑车骑得很快，他的狼狗哈利寸步不离地在后面一路奔跑跟着。哈利不是一只纯种的狼狗，杂交的品种，毛色有点黄，但很机灵很通人性，耳朵也是竖着的，个头也大。

许立冬已经养了哈利三年，三年前的哈利是个小狗崽，还要喝牛奶。许立冬把自己一少半的工资花在了哈利身上。现在它长大了，忠诚得像许立冬身体的一部分，只是每天都要吃掉一斤多粮食，为了保持它身体的健壮，许立冬还常常背着童秀给哈利炖骨头汤喝。

如果电厂不倒闭，生活一直这样过下去，许立冬是满足的，他是个很平凡的男人，没有什么大愿望，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小县城里衣食无忧，还有忠诚的哈利。很幸福呢。

可是一切说变就变了。许立冬忽然感觉到了紧张，裤兜里的那点钱不敢再动，一直跑了十几次，才将自己和童秀的最低生活保障办下来。

这样跑来跑去的时候，女儿出生了。女儿的出生在短暂的时间里带走了所有烦恼，许立冬每天晚上幸福地趴在床边看女儿那张并不怎么好看的小脸。哈利在那些日子里格外安静，趴在院子里不发出任何声音。有时候许立冬一整天会忘记了喂它，它也不声不响。

女儿满月了，取名许金。许立冬希望以后女儿会有很多金子，会富有。忽然之间，许立冬深切地知道了钱的重要。

童秀的奶水渐渐不够许金吃了，奶粉开始添置进来。许立冬没有想到买奶粉需要那么多钱，而那个小胖丫头，几乎三天就会喝掉一袋。仅有的一点积蓄很快花光了，不得已，许立冬开始借钱应急。

钱并不好借，所有关系要好的同事都在为了生活奔波，能借来也只是一时应急。

许立冬开始找事来做。他没有学历，除了工作时培训过的机器维修，也没有其他特长，更没有钱投资做生意。童秀也本该是闲在家里的，反正工作没有了，正好照顾孩子。

如此，许立冬有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那天半夜悄悄起来，看到哈利正静静地趴在门口。许立冬的鼻子一酸。哈利明显瘦了，毛都变长了，但眼神依旧充满热情，看到许立冬，立刻站了起来摇动着尾巴，用舌头舔着许立冬的腿表示亲呢。

许立冬默默地去厨房拿出了一些剩饭放在哈利碗中，看哈利贪婪地吃着，心里一片茫然。

许立冬围着小县城转了好几圈，最后决定去一个私人的小装饰公司打工，他懂电焊，也有些力气。只是工资不高，每个月600块钱。

600块钱养一家三口，必然很拮据，但，总比没有好。许立冬就过去了，开始做那种脏而累的工作。童秀一颗心一直沉浸在做母亲的喜悦里。直到那天晚上，女儿许金发起了高烧。

许立冬骑着单车带着怀抱许金的童秀匆匆奔往医院。哈利在后面一步不离地跟着。在医院门口哈利被门卫拦住，转回身趴在一棵树下等候着。

许金患了急性肺炎，要住院。许立冬这才着急起来，大半夜的给父母打了电话。但没说得太严重，也只是开口要了几百块钱。父亲在一家工厂退休，工资不高，母亲没有工作，身体还不太好。但父亲还是二话没说，对许立冬说，家里还有1000块钱呢，你来拿走。许立冬又匆匆跑出医院去父母家， 

已经大半夜了，又是冬天，街上很少有车和行人，只有哈利始终跟在许立冬后面，寸步不离。但许立冬已经顾不得它。

许金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早上6点，天还黑着，许立冬出来给童秀买早点。走到门口，却看到几个人正围着哈利。哈利站在那里，警惕地竖着耳朵。

许立冬急急地走过去，哈利看到他站起来扑进他怀里。他警惕地看着那几个人，他们也看着他。然后，中间有个看起来有点气派的中年男人朝他走过来，边走边露出讨好的笑。

你的狗?中年男人问许立冬。

是。有什么事吗?许立冬拍了拍哈利的头，让它安静下来。

是这样。男人拿出根烟递过来，许立冬摆了摆手拒绝。男人还是笑，我想买你这条狗。

不卖!许立冬一愣，但本能地拒绝了。

我出高价。男人说，你想要多少钱?

许立冬的心忽然一动，动得有点生涩的疼。

你为什么买我的狗?

是这样，我开了一家修理厂，在某某地方。男人说了一个有点远的地名。一直想买条狗看护厂子，但没有合适的，以前也买过，可是都不听话，不是自己跑了就是乱咬人，还有两条，吃生人给的东西被毒死了。我觉得你的狗就很好，它不乱咬，也不吃别人给的东西。

你给它吃什么了?许立冬边回身看哈利边大声质问。

男人被吓了一跳，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给它火腿吃，可是它不吃，是好的火腿。

许立冬的心又难受了一下，他记起来哈利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他再次拍拍哈利毛茸茸的脑袋。哈利舔许立冬的手背。男人一脸的羡慕，忽然说，我给你一万块钱。

许立冬真的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男人。

不够?那你要多少，只要不是太离谱，男人说，我给。

许立冬摇摇头，好半天好半天，又点了点头。你把它带走吧。

许立冬的心有点麻木的感觉了，他的左裤兜里装着买早餐的6枚硬币，右裤兜里是医院的交费通知单。那张通知单刚才都快被他揉碎了。

男人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惊喜，慌忙说，可它不听我的话。

它会听的。许立冬拍着哈利领它走到男人面前。他说，哈利，以后你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你要听他的话。他会对你好。哈利看着许立冬，目光平静。

男人试探着讨好地伸手去摸哈利的头，哈利没有动，非常温柔。

太好了，它真的通人性。兄弟，我再加你一千块。我知道你不舍得。

许立冬笑了笑。

男人招呼旁边一个人从包里拿钱，然后讨好地拍着哈利。放心吧，我会对它好，给它好吃好喝。对了，它叫哈利对不对?

许立冬接过钱来点也没点便塞在裤兜里，弯腰拍拍哈利：哈利你要听话。

哈利一直温顺地看着许立冬，没有任何反抗。

带它走的时候把它的眼睛蒙上。许立冬对男人说，否则它会记得回来的路。

放心吧，男人说，几百公里呢，走一会儿它就忘了，不过还是蒙上好。

许立冬点点头，帮着男人把哈利带到了那辆轿车前。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地抱了抱哈利。转过身，许立冬的眼泪哗地下来了。

哈利被带走了。那以后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哈利。而许立冬有时候午夜醒来，会下意识地走到院子里站片刻。

这样过了三个月，忽然有一天，买走哈利的男人按照许立冬当初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他。男人一脸沮丧，说，哈利不见了。

许立冬一把握住男人的手腕，说，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男人摇头，一个星期前，忽然找不到哈利了，拴着它的铁链被挣开了，到处找遍了也没找着。男人说，我想看看它是不是回来了。

你拴着它?许立冬大喊。

我怕它跑，再说，我那个修理厂老有不怀好意的人瞄着，我也怕它被坏人害了。兄弟，你说它会不会回来了?

几百公里呢，走的时候你还蒙了眼睛，它怎么回来?一个星期了，它要回也早回了。

许立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天，许立冬没有去上班，晚上，许立冬没有睡着。一连三天，许立冬觉得心里很空洞，好像生命中的什么被带走了，感觉不到疼，可是空荡荡的。

第四天晚上，被失眠折磨了三天的许立冬终于耐不住困倦睡着了，却只睡了一小会儿忽然睁开眼睛坐起来，不等童秀问什么忽地下了床，光着脚朝外跑去。冲到门边一把将门拉开，门外，瘦弱不堪的哈利站在那里，目光却充满了潮湿的温情。

不过三百公里，哈利走了十天，十天它本可以走一千公里。

许立冬一把抱住哈利，眼泪雨一样落在哈利乱糟糟的毛上，哭得像个孩子。那天晚上，许立冬给哈利洗澡，包扎它腿上的伤口，给它炖了一锅排骨，在哈利吃的时候仔细梳理它的毛发。三天后，哈利恢复了健康，又成了一只英姿飒爽的卫兵。许立冬却决定把哈利送回去，他拿了人家的钱，而且钱已经花光了。

他给那个男人打电话，男人开着车很快赶过来，看着哈利，竟是百感交集。许立冬的两手不断地抚摩着哈利的耳朵，男人在旁边不安地看着，试探着拍拍哈利，没想到哈利再次顺从地跟着他朝车边走去。

许立冬的手就那样以抚摩的姿势张在半空，哈利忽然转回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他伸手去抱哈利，哈利的身体却低了下来，两只前爪弯曲了下来。

许立冬的心被重重撞了一下，哈利的眼中，分明有两行泪清晰地缓缓地流出。然后它站起来转身跳上了车。

车开走了，许立冬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没有哭，他已经哭不出来，只看着车子慢慢开远，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

车子却忽然停下，掉头开了回来。男人打开车门让哈利下来，看了许立冬半天，说，我想投资让你开个养狗场，就养这种听话的像哈利一样的狗。那一万多块钱就当你欠我的，在工资里扣。另外你得还我一只小哈利，它必须跟哈利一样忠诚。

许立冬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男人。男人说，我是商人，懂得投资。我刚刚知道哈利原来不只是一条狗，它是一种财富。

许立冬张着嘴巴，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玉梅摘自《人生与伴侣》200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