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塞罗”
原文链接:“委内瑞拉:诅咒这个国家的,并不是资源”
发表时间:2024年8月1日 23:43
一个本该富得流油的土豪国,是怎么穷成拉美垫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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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内瑞拉乱了。
7月29日凌晨,委内瑞拉国家选举委员会宣布,现任总统马杜罗再次当选委内瑞拉总统。
选举结果出炉后,委内瑞拉多地发生了旨在抗议马杜罗选举舞弊的示威活动,并引发暴力冲突。
这次选举造成的影响可能会愈演愈烈,因为与上次马杜罗宣布胜选连任时的较小规模骚乱不同,此次委内瑞拉骚乱不仅蔓延境内各州,而且包括阿根廷、智利、哥斯达黎加、秘鲁、巴拿马、多米尼加和乌拉圭等拉美诸多“邻居”都宣布不承认马杜罗的胜选,马杜罗政权目前正处于空前的内外交困中。当然,马杜罗的选择是一条路走到黑,对内严厉镇压反对派,对外则宣布与几乎所有不承认此次大选结果的邻居们断交。
到当地时间31日,委内瑞拉总检长表示,已逮捕1062名参与暴力事件的人员,并且逮捕名单还在急速扩大当中。另有消息称一些地方的军警因为不愿意向抗议民众开枪,已经发生倒戈。委内瑞拉的政局,正处于关键时刻。
但实际上,无论能否成功“摆平”其境内的民众,度过此次危机,马杜罗政权的未来都不甚美妙。由于长期的经济崩溃弄得民怨沸腾,如果在此次选举中下台,其下场当然十分不妙。但即便能够再次弹压反对派,未来六年的执政期内,马杜罗依然将面临的是越发严重的经济崩溃态势。在其接棒查韦斯领导委内瑞拉的过去十年中,委内瑞拉经历了西半球国家中最严重的经济崩溃事件:石油收入暴跌93%,GDP缩水达到80%。尽管后疫情时代委内瑞拉经济有所恢复,但高达85%的年货币通胀率和逼近六成的极端贫困率依然困扰着这个国家。
截至2017年,委内瑞拉的官方货币玻利瓦尔兑美元汇率自2000年以来已贬值92%。随着恶性通货膨胀的肆虐,马杜罗让货币进一步贬值95%,并在两年内将玻利瓦尔货币贬值11个零。
为了“解决”经济危机,2017年以后,委政府干脆宣布拒绝公布了所有经济数据,所以该国目前到底经济破产到了什么地步,其实只能靠猜。
2021年,根据国际权威机构的评估,委内瑞拉的人均实际收入已经低于海地,成为整个拉美最贫穷的国家,截至当时,有96%的委内瑞拉人生活在贫困中,79%的人生活在联合国所定义的极端贫困当中。
委内瑞拉老百姓,现在真的穷得只剩下形同废纸的钱了。
国家破产到这个样子,大量还走的动态的人其实已经开始选择“用脚投票”,截至2023年,委内瑞拉流亡海外的难民人口达到了创纪录的770万人,而该国目前的人口总数据估计也就只有2890万人左右,也就是说,在过去的几年中,有超过四分之一的委内瑞拉人已经“用脚投票”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创造了人类历史上非战争状态下的难民奇迹,且这些难民大部分都是年轻跑得动或有一定资产走得了的高价值人口。
可以想见,如果马杜罗成功弹压了此次骚乱,看不到希望的委内瑞拉年轻人和仅存的技术人才恐怕会掀起又一轮“逃难潮”,等六年后再次大选时,该国还能剩下多少干的劳动的年轻人口都是个大问题。所以真的如其反对派领袖马查多所言,此次大选是“拯救祖国的最后机会”了。
此情此景,真的让人无法想象,如今沦为拉美最穷国的委内瑞拉,想当初曾经是拉美人均GDP最高的国度,那么这个本该土豪的国家是怎么混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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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世界第一石油土豪国是谁?很多人的第一反应会是沙特。但实际上,根据2022年的最新数据,在已探明石油储量中,沙特占全球总量17.2%,仅仅排在全球第二,排名第一的就是委内瑞拉,已探明石油储量占全球的17.8%,加上委内瑞拉人口少于沙特。如果按照“把石油卖了发给全国老百姓躺着挣钱”的简单逻辑,世界上第一石油土豪国,不应该是沙特,而是委内瑞拉才对。
可是这个世界的经济运行,并不是按照上述简单逻辑来的,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奇怪的说法,叫做“资源的诅咒”,说得不那么玄乎,就是像石油这种大家都想要的资源,即便你国家地下有,它也是不可能自己流出来,自动换成美金,然后公平地分配给所有国民的。怎样组织开采挖掘,怎样在国际市场上换成钱,最终怎样公平地分配给罪有应得的人——更关键的是,你怎么定义这个钱谁该拿谁不该拿。这都相当考验人类的政治组织架构是否现代而合理,中间稍微有一点点差池,很可能就会让这个国家承受不住这份“颇天富贵”,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就是“资源的诅咒”的成因。
而在这方面的,中东石油富国由于其宗教所提供的超稳定结构和普惠教众的理念,在维持其君主制的同时,还可以至少暂时维系摊子不散。而欧洲的一些富产资源的小国,比如卢森堡、挪威等,则因为在开发资源前已经建立了完善的现代国家制度,能够保证资源的有序开采和普惠民众。
除了这两种模式之外,“资源的诅咒”在全世界其他地方确实屡次应验。因为开采并出售资源这件事本身,会极大地扩张资源拥有者的力量,这使得资源拥有者可以不顾多数人的意愿,绕开现代国家“纳税人的普遍同意”的构建原则,去建构一个威权体系。如果这个资源的拥有者首先是跨国公司,而后通过收买和支持当地军政府成为其打手买办,弹压民众,那就会演化为拉美的很多“香蕉共和国”。而如果这个资源的拥有者就是政府本身,则很可能演化成我们今天看到的委内瑞拉这副模样。
其实委内瑞拉这个国家很不幸,上述两种情况,它都经历过。委内瑞拉的石油发现非常之早,早在1936年,美国的壳牌石油公司就在该国发现了大量石油,并随机建立了石油开采体系。但当时的委内瑞拉正处于军政府的独裁统治之下,本来该国民主革命正风起云涌,推翻军政府在望,壳牌公司一发现石油,硬生生强行给军政府续了一口命——资本是逐利的,为了保证开采环境的稳定,壳牌公司开始资助委国军政府强行弹压民众,以方便石油的开采。于是委内瑞拉的第一民主化浪潮就这么硬生生被摁下去了。
但壳牌毕竟是美国的公司,它这样为了开采石油强行资助军政府,在美国国内也是承压严重的。尤其是二战以后,由于美苏争霸中意识形态的需求,委内瑞拉军政府能得到的支持进一步减少。终于在1958年,在民众的抗议中,军政府被迫放弃权力,委内瑞拉于同年举行了第一次全国普选。
一切至此为止看起来都非常美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度也成了委内瑞拉经济发展的黄金期,委内瑞拉人均GDP雄霸拉美的经济奇迹,也是在那一段时间发生的。
但委内瑞拉的不幸在于,有两种因素,如胎毒一般,在其走向民主的最初就被种下了。
首先,由于壳牌公司等美国能源企业在委内瑞拉民主化进程中支持军政府的不光彩角色,委内瑞拉的民意尤其是知识界民意从一开始就带有非常强烈的反美色彩。民主运动成功后,要求政府彻底驱逐美帝国主义资本、没收壳牌等公司在委内瑞拉石油企业中的股份的呼声一直不绝于耳。
其次,委内瑞拉的历届政府,确实也存在着一种非常强烈的没收外国资本,以充实国库的冲动。因为委内瑞拉1958年革命成功之后,曾经在民主革命道路上志同道合的各党,为了在大选中争取民意,都争相许诺自己在上台后会多发福利、多建医保,甚至国家拨款提高大学中的知识分子待遇。
可是如此众多的许诺都是花钱的,钱总需要有一个来源,于是左翼的政党就开始主张应当彻底没收“帝国主义资本”,用这种打土豪分田地的方式给本国民众发福利。
至此,驱除外国资本和福利主义这两种左翼主张在委内瑞拉完成了合流,这种看似非常合理的主张深得民心,让主张尊重私有产权的委国的右翼保守政党被骂为“卖国贼”而无从立足。
1969年的大选中,在经济建设上颇有建树的民主行动党遭遇了惨败,委内瑞拉的十年黄金发展期结束。
新上任基督教社会党总书记R·卡尔德拉·罗德里格斯刚刚就任总统,就采取了激进的左翼政策,对外废除美委贸易互惠条约、低价强行赎买外国公司在委内瑞拉的石油产业,并且将所有石油产业收归国有等做法。
对内,罗德里格斯则极力推行福利主义政策,包括推行公费医疗、提高国民养老保障、免费教育、落实八小时工作制、提高工人最低工资……凡此种种,所有你能想到的福利主义政策,基督教社会党在上世纪70年代都在委内瑞拉搞过一遍。
需要指出的是,基社党当时在委内瑞拉的这些举措,虽然今天看来非常像胡搞,可是在上世纪下半叶的拉美其实非常常见。拉美流行的天主教思想本来就有非常浓厚的救济穷人的情怀,20世纪下半叶又与当时普遍流行的社会主义思潮相结合,在当时风靡一时。我曾经讲过阿根廷的故事,对比阿根廷贝隆夫妇执政时代所推行的社会改革运动,你会发现委内瑞拉基社党搞的这一套跟贝隆夫妇其实是如出一辙的。
但阿根廷不幸中的幸运在于,它没有石油这么强力的国际硬通货为政府的大型国有化和财政冒进背书,贝隆主义那一套搞上个几年,政府财政就面临破产,国内则民生凋敝,然后就会发生政权轮替。左右翼轮流上台让阿根廷左两年、右三年,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但好歹不会跌进最彻底的深渊。
但委内瑞拉就不同了,它幸运中的不幸就是,石油这玩意儿实在是太好卖了。70年代政府收归国有之后,委内瑞拉的石油开采技术和效率虽然已经逐渐开始与国际水平出现脱钩,但基社党政府幸运地赶上了(更确切地说,是参与制造了)70年代的石油危机,国际原油价格的高企让委内瑞拉赚了个盆满钵满。委内瑞拉老百姓得到了一个错误的经验,觉得罗德里格斯的这套主张不仅走得通,而且还挺好。
从此福利主义就成了委内瑞拉各党在竞选中都必须遵守的一条死线,因为民众的胃口已经被那次偶然“养刁了”。
可是在貌似的人间天堂背后,日后促成委内瑞拉崩解的绝症开始滋生。
首当其冲的就是官员腐败的问题,石油产业收归国有,和大量资金投入福利政策,让委内瑞拉政府获得了空前的财权,这对于一个还不成熟的现代政府来说本来就非常容易滋生腐败。更致命的是,70年代的委内瑞拉还丧失了抵抗腐败的最好保鲜剂——舆论的监督。
由于基社党政府同期执行的石油产业国有化、高福利政策受到了反对党的批评,政府得以借助民族主义情绪关停了那些批判最为猛烈的媒体,失去舆论监督的政府于是在石油高收入、高福利的滋养下变得越发腐败。
而在有钱就主要搞腐败、其次发福利的狂欢中,委内瑞拉也没有利用实有收入建立国家主权基金这样长远的投资行为。财政一直处于紧平衡的状态下。
在70年代,委内瑞拉受惠于国际的高油价,这一切问题还并不显现。
可是到了80年代以后,随着油价的下跌,委内瑞拉的政府收入急速减少,但福利和腐败的刚需却依然存在,危机一下子就凸显了。
当民众感受到自己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又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当初选择赶走外国资本、敦促政府搞高福利政策的错误造成的恶果时,一种莫名的焦躁情绪就在委内瑞拉国内蔓延。而基社党那种普通的左翼主张此时已经不能满足国民的需求了,另一种更为激进的主张取而代之,粉墨登场。这就是所谓的“查韦斯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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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查韦斯创建了“第五共和国运动”,1998年正式宣布参选总统,誓言消除国内两大政党(基督教社会党和民主行动党)的政治腐败,扬言打击“掠夺人民的寡头政治家”,深受贫穷老百姓的认同与支持。同年12月,查韦斯获得逾半数选票,成为委内瑞拉史上最年轻的总统,查韦斯时代开始了。
查韦斯在在野时代就猛烈地抨击基督教社会党的改革——但他的批评不是说基社党搞得太激进了,而是不够彻底。查韦斯认为基社党执政时期的政府腐败和国家财政困难、经济凋敝,都是来源于其改革的不彻底性——基社党虽然清除了美国的资本,但委内瑞拉在文化、政治制度上依然有很多美国式的元素,想要脱困,就必须清除这些“余毒”,走他提出的那条新路。
那么这条路究竟是怎样的呢?贯穿查韦斯执政纲领中,有个非常至关重要的单词,名叫“使命”。查韦斯将自己的整个计划称为“玻利瓦尔使命”,而在这个总体“使命”之下,又分为30多个分支使命,而且多数都以拉美革命先贤命名,有着异常复杂的名字,这些使命统领指挥社会的方方面面,每一个使命都有非常具体的分支目标,其中某些使命给老百姓许诺也非常美好。比如反腐败的使命许诺彻底清除百姓痛恨贪官,“一个不留”;有关石油经济的“使命”则旨在掌握“完全石油主权”,把基社党留下的那一丁点民间和外资参股的空间也清除掉了;医疗方面的使命许诺老百姓免费看得起病;住房方面的使命许诺年轻人都住得起房——一切看上去都是基社党当年许诺的翻倍,如此的美好,一下子就把老百姓忽悠住了。
而在现实逻辑层面,查韦斯所提出的“玻利瓦尔使命”最重要的突破,是它让行政权可以借此突破法律乃至宪法的制约。
原本基社党搞的那些革新虽然也十分激进,但受制于委内瑞拉的国家体系,是需要一步步通过修改法律、释放行政政策来的。可是查韦斯用“使命”成功突破了这种束缚。很多时候,虽然法条是这样写的,但查总统一拍脑门,说我提个什么什么使命,一下子就把这个法条绕开了。总之就是使命先行,法律靠边站。
这样一搞,就让原本还能在委内瑞拉勉强经营的内外资本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资本的长期投资是稳定性的,如果政府明天就可以通过某个“使命”绕开法律,把你这摊子生意以委内瑞拉人民的名义连锅端走。那甭说石油,小买卖也没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
于是查韦斯时代首先发生的就是资本的成批出逃。委内瑞拉财政收入的单一性开始加剧,石油收入从1998年的70%一路飙涨到马杜罗时代的98%,而1999年委内瑞拉有49万个私人公司,到2018年,只剩了28万个。
简而言之,就是除了国家“掌握完全主权”的石油产业,委内瑞拉已经没有什么能赚钱的营生了。
此外,也许是因为在外资的奶牛已经被榨干之后,只能通过侵害中产的利益才能够填饱底层的碌碌饥肠,或者超前认识到了这群有知识的人最可能成为自己的反对者。查韦斯的使命计划还打击委内瑞拉几乎所有行业中的中产。比如石油行业的相关“使命”降低了石油工程师的工资,医疗行业的“使命”则发布了对医生的限薪令,文化产业的“使命”缄口了一切对其狂想冷嘲热讽的作家和记者……
所有这些行业的中层精英在被限制收入和发声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条路,那就是离开。所以在21世纪的头十年,委内瑞拉首先发生的,就是社会精英阶层的大量“蒸发”。
而对于最喜欢福利政策的底层百姓,查韦斯则创新性地提出了“弗洛伦蒂诺使命”,这个使命特别值得拿来一说的原因,是因为它给委内瑞拉的每个社区都派驻了“指导员”,名义上是指导这些社区的民众免受“资本家的蛊惑和侵蚀”,而事实上,这些人的主要任务是旨在记录并上报那些反对查韦斯政策、并公开表示下次不投票给他的老百姓,一旦你在这个名单上“榜上有名”。查韦斯政府一般也不会怎样暴力镇压你,只不过查韦斯政府许诺给老百姓的一切福利,你就都别想了。
查韦斯这样搞的理由冠冕堂皇:福利是发放给委内瑞拉人民的,你反对我,就不属于委内瑞拉人民,不属于人民你还领个屁的福利?
想享受医保吗?想领福利补贴么?想领就必须支持查韦斯、马杜罗。
从这个角度看,我其实咬不准马杜罗这次选举到底得了多少真实选票,因为在年轻人批量逃离之后,委内瑞拉想靠着政府救济凑合吧这辈子过完的老年人,确实占了相当比例。
资本和中产外逃,底层民众受到政府福利的绑架,按理说查韦斯的这套改革政策给委内瑞拉的负面效果应该是立竿见影的。
可是,关键时刻,石油给予委内瑞拉的“镇痛作用”再次呈现了。
查韦斯的运气是真的好,他执政的十几年刚好赶上了国际油价再次一飞冲天的时期。这就导致了委内瑞拉的经济非但没有在这期间崩溃,反而维持着增长。
但这段时期之内,不认同查韦斯政策理念的委内瑞拉精英阶层纷纷出走,而将经济增长错误地归功于查韦斯新政并感恩戴德的那批人则留了下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那一幕,在委内瑞拉再度上演了。
但委内瑞拉此时的问题,其实更严重了。查韦斯的新政,让政府的财权变得更加扩张、腐败问题则在财政扩张的激励下实际上变得更加严重,资本和中产的出逃也让委内瑞拉失去了发展石油以外的产业的机会,国有化和技术能力的停滞则进一步制约了石油产业的开采效率……
所有这些,导致委内瑞拉想要维持稳定,对原油价格维持在高位的要求变得更加苛刻而脆弱。委内瑞拉经不起半点石油价格的下跌,因为一旦油价下跌发声,这个体系顷刻间就会崩溃。
而这种早晚会发生的“倒霉事”,最终就发生在了查韦斯去世,马杜罗接任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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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马杜罗此人的运气真的是不好,他刚刚接任的2014年,国际原油价格就从一百美金一桶的高位腰斩到了44美金。查韦斯时代所积累的所有隐患,在这一刻被集中引爆,当年委内瑞拉就因为外汇收支的不平衡发生了严重的粮食短缺,平均每个国民减重8.7公斤。但马杜罗作为查韦斯的接班人,他的一切执政合法性来自对查韦斯的继承,面对这种困局,其所选择的只能是硬着头皮,将福利主义进行到底,不顾政府收支的不平衡,加大开支给民众发放粮食补贴,以维持稳定的局面。
可是这种寅吃卯粮本来就难以长时间维系,加之查韦斯时代留下的另一个恶果在此时也发作了——
由于常年执行反精英主义政策,再加上选举生态的不健康,委内瑞拉的专业精英们不是选择了移民,就是被排除在决策体系之外。马杜罗时代作出的诸多决策总是呈现出一种高度的不专业性。
而查韦斯的“使命”体系又恰恰是极度依赖政府的能动施为的。这就导致了马杜罗政府为了解决危机总是最终采取那些火上浇油的盲动和乱动,每每“好心办坏事”,总是进一步加剧了危机。
比如2017年灾难性的币制改革,几乎让官方货币玻利瓦尔成为废纸,民间本币交易体系已经完全崩溃了,老百姓只能用黑市上换得的美元进行交易,而委内瑞拉政府此时又更灾难性地加强了货币管制,让经济危机更加雪上加霜。
于是原本查韦斯时代,从委内瑞拉出逃的主力还只是内外资本和工程师、医生、高级知识分子等中产上层,但到了马杜罗时代,中产下层乃至但凡不愿意接受这套“福利体系”绑架的委内瑞拉年轻人也纷纷出走,由此才创造了前文提到的,一个国家在和平时代对外输出772万难民,四分之一多的国民流亡海外的奇景。
说来真的很讽刺,委内瑞拉,这个国家没有战争,有的只有被称为“21世纪黄金”的石油。然而这份上天的馈赠,让委内瑞拉人一再选择看上去很美的激进左翼福利政策,并且为了与这套政策相配套,支持了一个更比一个激进的威权政府,希望像查韦斯一样的强人、伟人,来公平地帮他们分配能从这份礼物中获得的利益。
然而,迎接委内瑞拉人的,是一次更比一次惨痛的困局。
如今委内瑞拉又出现了动乱,这个国家能走出这种死循环吗?我并不看好。因为在上述的长期折腾当中,能够给这个国家带来真正活力和附加值的中上层精英已经被蒸发掉了。还留在委内瑞拉国内的,大都是一些实在走不了,或者依然迷信福利政策的人——虽然马杜罗政府能给这批人的福利,也已经只够糊口而已了。而马杜罗政府为了解释其经济上的失败,近年来正在加剧仇外尤其是仇美教育。更将一切反对者指责为与西方相勾结。
而由于海量的石油储备,以及求得国际外援的可能性,马杜罗的日子虽然已经较为难过,却未必一定是过不下去的。摆平这次骚乱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而骚乱过后,随着又一批失望的人离开,委内瑞拉会剩下一批更加被福利所绑架,并且认同或者被迫认同马杜罗政府理念的民众。社会整体民意有可能进一步左转、并趋向于民粹化。
所以简而言之,资源的诅咒,如果这种东西真的存在的话,它依然可能在委内瑞拉的上空飘荡很久,但当我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你回首再看,你能说,诅咒那个国家的,真的是资源么?
不是的,是人们被那黑金所激起的,对乌托邦过于天真而急切的向往,和随之而来的野心、偏激和妄念。
委内瑞拉,诅咒这个国度的,根本不是资源。
(全文完)